▣ 公号:武志红(ID:wzhxlx),作者:天雅
“你帮帮我,我才二十几岁,我想好好活着。”
去年,当一位阔别多年的童年朋友给我发这条信息的时候,她已经被医院诊断为抑郁症半年有余,她坦言那半年她活得毫无生气。
随着与她进一步交谈,许多童年往事也随之浮现在我眼前,记忆中除了她本人,也包括她那令人印象深刻的母亲。
朋友的母亲是一位中学教师,充满着控制欲。
女儿的学习和生活,都在她的安排下进行。
例如交友。
在她眼里,外面的世界是危险的,别人家的孩子大都是不学无术的。为了避免女儿被影响,她规定女儿的玩耍范围不能跨越院子大门,只能交往名列前茅的学生。
这样“紧密”的母女关系,让朋友失去了空间,也渐渐失去了生机。
这让我想起了一部电影:《钢琴教师》。
里面的女主人公艾莉嘉和朋友有些相似。
通过对艾莉嘉的进一步分析,我也慢慢理解了朋友的痛苦。
《钢琴教师》是2004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耶利内克的半自传长篇小说,书中艾莉嘉的身世背景与作者本人同出一辙。
艾莉嘉是维也纳的一位40岁的钢琴教师,音乐修养很高。
在精神层面,她常常畅想遨游在音乐的世界里,与舒伯特、贝多芬等世界文明的音乐家有着强烈的情感共鸣,她能理解包含在音符里的每一份情感。
然而,在现实生活中,她却是一个待人冷漠,性格扭曲之人,有着许多令人不齿的行为习惯。
是什么原因造就了同时处于两个极端的艾莉嘉呢?
这一切得从她那无微不至、无孔不入的80岁老母亲说起。
母亲一生的婚姻并不幸福,在婚后20年生下艾莉嘉。
艾莉嘉父亲患有精神病,后来被送进精神病院。
从艾利嘉出生开始,母亲便为她设计了一条高贵的道路——成为世界级的钢琴家。
艾莉嘉小时候,母亲与外祖母一起,全方位地监管着她,引导着她在钢琴家这条道路上勇往直前,中途不容许出现任何偏差。
因此,在艾莉嘉的成长过程中,既没有自由,也没有朋友,更没有爱情。
外祖母过世后,母亲独自一人照料着女儿。
一方面,母亲是一位独裁者,给艾莉嘉设置了条条框框的规章制度;另一方面,她是一位仆人,为服侍艾莉嘉的生活起居忙碌着。
在母亲的眼里,40岁的艾莉嘉依然是个小孩,需要各种各样的管控:
她要求艾莉嘉下班后,必须准时回家。
如果艾莉嘉未在规定时间回到家,母亲就会坐立不安,或者大发雷霆,甚至会动用一些手段来处罚她,比如给她吃被水浸泡过的淡然无味的香肠。
为了防止艾莉嘉下班后在外面闲逛,母亲经常会亲自去接她回家。
她严谨地支配着艾莉嘉的收入。
她要求艾莉嘉每个月原封不动地把工资储蓄起来。如果艾莉嘉花钱去买时尚衣物,母亲就会偷偷地把这些衣物撕烂,并且把艾莉嘉狠狠地训斥一通。
在母亲的观念里,艾莉嘉不可以有一丝一毫的虚荣心,因为虚荣心会妨碍她专心致志地弹钢琴。
她密不透风地管控着艾丽嘉生活,几乎到了疯狂的地步。
白天即使在工作,她也会经常打电话到艾莉嘉的工作场所,监视着艾莉嘉的一举一动。
如果艾莉嘉有演出,母亲则会如影随形,一同前往。
晚上,艾莉嘉与她同床而卧,必须把手放在被子下面。
入睡前,艾莉嘉会向她汇报当天经历的事情,以及自己内心的想法。有时候她会对艾莉嘉的一些“不该有“的想法进行强行纠正。
母亲反对艾莉嘉结婚,她想永远做个普通的母亲,并且满足于这种状况。
在这样的生活中,艾莉嘉也依赖着母亲、需要着母亲,依附在母亲身上,就像一个从未长大的小孩。
每当艾莉嘉在外面受到委屈或侮辱的时候,她都想第一时间回到家里,回到母亲温暖的怀抱里,重新爬回母亲的肚子里,在温暖的羊水里轻轻飘荡。
在母亲的帮助下,她不必为家务活受累,因为家务活中所用的洗涤剂会毁了钢琴家的双手。同时她也排斥其他人的加入和示好,因为这会触犯到母亲。
这样紧密的关系,也常常有矛盾的发生。
艾莉嘉会一边咒骂母亲是卑鄙的坏蛋,一边心里企盼着母亲热烈地亲吻自己一下,立即同自己和解。
母亲则会在冲突的关键时刻,提到自己心脏不好,离死亡越来越近的事实。
母亲还会告诉艾莉嘉,即使自己不小心犯了错误,也是出于对艾莉嘉的爱。
艾莉嘉很快就会为自己针对母亲所做的一切感到后悔,并且做出让步。
这种相爱相杀、互相纠缠、极度依赖的关系,她们维持了几十年。
在心理学上有个名词来概括这样的现象:完全共生。
共生,意味着两个物体相互依赖。
完全共生,则意味着两个物体完全依赖于彼此。
艾莉嘉与母亲,就属于这种关系。就像小说里面写道:
“只有死亡,才能把她们两人分开。”
这种关系有和平的瞬间,就是当母女完全包容彼此的时候。
但是,如果母女之间的这种联结不被打破,那么女孩就没有足够的空间独立并发展其他关系。
因为在共生幻想中,母亲提供给孩子爱,但是前提条件是孩子必须屈从于她的期望。
在艾莉嘉的故事里,母亲为了她的成长付出了一部分的费用和时间,艾莉嘉却为此付出了一生,她的一生都被母亲操纵支配着。
这也是后面一系列悲剧的源泉。
那么, 在母女的共生关系中,女儿的成长会经历怎样的困难呢?母亲控制欲强,不断催促着她练琴,尽管升级也不能休息,因为还要更上一级。同时她争强好胜,一边在亲戚面前喋喋不休地炫耀自己生了一个天才,一边不断地向艾莉嘉灌输观念:你是与众不同的例外,必须马不停蹄地追求世界级声誉,所有后来者都得沦为垃圾。这个观念潜移默化影响了艾莉嘉,逼得她随时都要高于其他人。慢慢地,艾莉嘉变成了贪婪的破坏者,任何比她好的她都要掠夺和破坏。别人有的东西,她也一定要,如果她无法占有,就要不惜手段地把它毁掉。她觉得这些”庸俗“的人不配与高贵的自己站在一起,因此会在拥挤的公交车上报复这群人。例如悄悄地踩老妇人的脚,趁刹车的时候故意用身上的乐器去敲打站在她身边的乘客。在公交站遇到迷路的妇人询问站点的信息,即使跟对方完全同路,艾莉嘉也会保持缄默,不愿意回答对方一个字眼。在这样窒息的关系里,她没有别的空间和关系,经常感到透不过气,也无法面对自己真实的欲望。青年时期,艾莉嘉与异性的一次初恋萌芽被母亲严厉地掐断,还被母亲恶狠狠地羞辱了一番。从此以后,艾莉嘉喜欢随身带着刀片,躲进浴室里,用刀片在自己身上割开一道道口子。
疼痛可以让她暂时忘记情欲,鲜血和眼泪汇聚成的溪流,可以让她重新获得平静。然而,疼痛是短暂的,艾莉嘉还得寻找其它途径去释放自己。她会悄悄地走进深夜的停车场,从车窗外去观摩车里的激情男女。
她也会偷偷地跟踪情窦初开的男学生,密切监控他们的一举一动。当取得这些男生思想或行为越轨的证据时,艾莉嘉就会在钢琴课上狠狠地羞辱他们,就像母亲羞辱自己一样。因为和母亲的关系过于紧密,她从行为和精神上都受到了控制,只能偷偷做些见不得人的事情喘气,并且活成了母亲的一个模子。因为每个人的一生至少需要经历三次分离才能走向独立,形成完整的自我。第一次是分娩,第二次是与父母心理上的分离,第三次是与原生家庭的分离。如果父母本身就是一个没有自我的人,把生活的期望全部寄托在孩子身上,孩子就很难与父母进行心理上的分离,这将会严重阻碍孩子的成长。直到一个年轻男性的闯入,将这些表面的平静一一打破。
在一个私人聚会上,年轻帅气的甘华德听到艾莉嘉的琴声,深深地被她的音乐才华所吸引。
甘华德伸出双手握住艾莉嘉的一只手,激动得说不出话来,然后吻手。艾莉嘉母亲插到两个人中间,用力地阻止他们握手。当天晚上,甘华德送艾莉嘉母女去车站。一路上,甘华德兴奋地向艾莉嘉描述许多年轻人热爱的体育运动。可是,对艾莉嘉来说,感受着身边的一个散发着年轻热量的躯体令她非常痛苦。她沉默不语,心里只希望这个年轻人赶紧离开,别来打扰自己与母亲的清净。甘华德直言不畏地表达了对艾莉嘉的爱慕,他去参加音乐考试,只为能跟随她学钢琴,对她发出锲而不舍的进攻。他想教会她爱自己的身体,想让她打扮得年轻漂亮一些,而不是穿着常年不变的深蓝色百褶裙和男式上衣。最重要的是,他想说服她从母亲的桎梏下离开,做一名真正的艺术家。她对甘华德说:“我没有感情,就算有,也不可能战胜我的理智。”可是,暗地里,艾莉嘉又故伎重演。她偷偷地跟踪甘华德,监视着他的一举一动,就像母亲无时无刻都在偷偷地监视着自己一样。在一次演出彩排的时候,艾莉嘉看到甘华德与学生安娜在一起说笑,心中升起强烈的嫉妒。她偷偷把玻璃碎片放进安娜的大衣口袋里,导致安娜双手受伤,两个月内再也无法弹钢琴。
甘华德猜到了艾莉嘉是这场事故的始作俑者,他把她拉出来。在这种情况下,艾莉嘉承认自己的心意,只能任由他拥吻。两人关系发生了转变。第二天钢琴课上,艾莉嘉递给甘华德一封信,把她不愿意说出来的一切都写了下来。甘华德以为那是一封确定关系的情书,满怀希望地跟随艾莉嘉来到她的家里。两人毫不顾及在一旁目瞪口呆的母亲,一起进了房间。
母亲警觉地预知自己的权力将受到威胁,她不断地撞门,企图打断这两个年轻人的意图。可早已年老力衰的她,在力气上远远敌不过两个年轻人。在信中,艾莉嘉交出了她的意志,她把过去一直被母亲占有的意志像接力棒一样交给了甘华德,希望通过绝对忠诚得到拯救。她决心让自己成为一个物品,让甘华德在使用暴力的情况下才能得到她。她甚至详细地规定了甘华德可以对自己使用各种暴力与惩罚,她渴望挨打,她想让甘华德成为她渴念的主人。她允许甘华德规定自己每天应该穿什么样的衣服,她打算把家里的锁换了,并把唯一的钥匙交由甘华德保管。甘华德非常震惊,他对艾莉嘉的爱慕一下子消失了。他弃信离开了,并且连续几天都缺席钢琴课。艾莉嘉却一反常态,卑微地去乞求甘华德回心转意。与此同时,她的身体却强烈地抗议着她的卑躬屈膝,她无法与甘华德建立正常的男女关系。被折腾得痛苦不堪的甘华德,又一次来到艾莉嘉的家里,他把艾莉嘉母亲关起来,并且把艾莉嘉狠狠地羞辱并暴打了一顿。然后他就彻底离开了。
走投无路的艾莉嘉,带着一把刀来到学校,她也不清楚自己来学校要做什么。可是,当她看到了站在阳光下的甘华德与别的学生在一起开怀大笑时,她没有了愤怒。她觉得应该把刀刺进自己的心脏,并且在那里转动,可是虚弱的她却不够力气了。她面无表情地把刀刺向了自己的肩膀,就像她躲在浴室里用刀片割开自己一样。她把刀收进袋子里,任由鲜血从肩膀的伤口中留下来。她在人群中走啊,走啊。她知道自己必须去的方向,她要回家,母亲在家里等着她。
可惜的是,共生关系太久太深了,艾莉嘉已经被驯化了,以至于不知道如何与别人共处,以为关系就是把控制自己的权利交给对方。同时甘德华的离去,则又让艾莉嘉只能退回到熟悉的环境里,继续和母亲、冷漠、怪癖共处。想必以后要想踏出一步,她需要更大的勇气和决心,以及一个能懂她的人,才能慢慢转化关系的状态。艾莉嘉的结局是令人惋惜的,她最终也没能从母女共生的沼泽中走出来。或许你也处于病态的母女共生关系中痛苦挣扎而不自知,也许这部电影可以让你看见一部分的自己。当然,电影里的主人公是极度悲惨的,在漫长的人生中她被折断了羽翼,在绝境中苦苦挣扎。还好幸运的是,现实中的大多数人,都有借助一些帮助和机会,获得成长。 ① 向外界求助,给自己表达负面情绪的权利
她有强烈的求生意识,当她意识到自己精神状态越来越差的时候,她四处求医,去医院做了各种各样的检查,企图查找病因。当她被告知自己已经患上抑郁症的时候,她选择了正视自己的问题与症状,一边配合药物的治疗,一边在行动上一步一步地从母女共生的关系中抽身出来。在她最艰难的时候,她曾经给我打过一个长达两小时的电话,我们共同回忆了小时候颇具舞蹈天赋的她。那时的她,有自己的兴趣爱好,有理想,有追求。而提到现在了无生趣、活得像一潭死水的她,我们都深深感到惋惜。电话那头的她,一改以往乖乖女的形象,愤怒地控诉了父母长期以来对她的过分要求。那一刻,她在诉说与倾听自己内心真实的声音。那是一次通往自由的对话,没有道德的谴责,没有愚孝的条文,只有一个真实的她。当过去发生的一切控制浮现,我们需要给予自己表达负面情绪的权利。愤怒、哀伤、愤恨……这些并不明朗的情绪,其实都包含在人的七情六欲里,接受它们并且合理地表达它们,是拥抱与接纳自我的开始。意识到伤害的发生、承认自己的愤怒,其实就是一种心理分离的开始。后来,朋友向单位申请了去北方进修的机会。那是她有史以来,独自一个人去过离家最远的地方。她说她打算利用这个机会,自己一个人静一静,然后给母亲写一封信,说说自己这些年的心里话。我后来从朋友圈看到一张她发出的照片,她在北方,与一群人在一起,笑得很开心。分离是令人忐忑的,它意味着离开原来的舒适区,走向一个未知的世界。但分离是不可避免的,它是一个人形成自我的必经之路。朋友是一个善良的人,除了那通电话,我后来再也没有听到她讲诉父母的不是,她更多的是在分享自己的转变。那一年,她走过很多地方,在生活上做了很多不曾有过的尝试。她有怨恨过父母,怨恨父母把自己变成了一个胆小怯弱的人。在看清父母的局限性以后,她也曾深深感慨自己无力改变顽固的父母,但现在的她更意识到:我们能做的,只是改变自己。她选择一步一步走出父母的桎梏,去勾勒属于自己的人生,就像小时候她曾经摒弃传统舞蹈的束缚,去创造新的舞蹈动作一样。写到这里,突然想起最近听到申荷永老师在一个直播讲座《面对苦难:慈悲与转化》中讲过的一句话:我能感受到这个过程的不容易,同时,我也能感受到,当一个人愿意去转化时,内心所迸发出的惊人的力量。
作者:天雅,一个默默无闻的心理学爱好者。本文授权转载自公众号:武志红(ID:wzhxlx),资深心理咨询师,看见心理创始人,转载请联系作者。